东西问|赵琛:中国的“万里长城”究竟有多长?
中新社石家庄12月22日电 题:中国的“万里长城”究竟有多长?
——专访中国长城研究院院长赵琛
中新社记者 牛琳
作为人类有史以来历时最久远、规模最庞大的建筑体系,以及中国现存体量最大、分布最广的世界文化遗产,万里长城以其上下两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时空跨度,成为人类文明史上宏伟壮丽的建筑奇迹和历史文化景观。
随着中国从国家层面对长城概念的重新定义,以及长城学研究的深入和长城长度探源的开展,停留在国人记忆中的“长城东起山海关,西到嘉峪关,全长约6700公里”的认知,如今值得商榷。
中国的“万里长城”究竟有多长?为什么长城的长度很难统计?目前中国境内长城的东、西起点尚存哪些争议?中国长城研究院院长、东北大学教授赵琛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随着长城学研究的深入,长城的概念发生了哪些变化?中国境内的长城有哪些类型和组成部分?
赵琛:一直以来,我们对长城的认识可说是不够完整的。一提到万里长城,大多数人脑海里就会想到像北京八达岭那样——有着“长长的墙”的“明万里长城”。之前国内讲到长城的长度,说的也大都是“明万里长城”的长度。而在长城2700多年的修建历史中,“明万里长城”只是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中国历史上有三次“万里长城”的形成,分别是秦万里长城、汉万里长城、明万里长城。要统计长城的全部长度,应包含历朝历代修筑的长城,缺一不可。
秦、汉、明万里长城示意图。 中国长城研究院绘制
其二,传统意义上,人们认为只有长墙才是长城。多年来,关于长城长度的计算,都是只量长墙的长度,大部分测量数字指的也是长墙的长度,而忽略了长城作为一个完整的军事防御体系,成串的戍堡和烽燧也属于长城体系。
特别是位于中国西北部的长城,从甘肃开始,因地理环境、气候的改变,最能代表长城样貌的长墙逐渐减少。从阳关、玉门关往西进入新疆,逐渐就没有了长墙,只有沿着水源修筑的大量烽燧、戍堡,它们的布局互为依仗、相辅相成,成为保障古丝绸之路北道、中道、南道畅通的重要军事设施。这是万里长城的西边。
东边也有类似情况。万里长城第一县——辽宁省宽甸满族自治县,很少能发现连续的长墙,基本上是用山险、水险来修关隘,用烽燧来预警,用戍堡来屯兵。在这里,还有著名的“宽甸六堡”。
2019年12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长城、大运河、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方案》。该方案从国家层面对长城的概念进行了重新定义,明确了烽燧、戍堡、驿站、关隘、堑壕、长墙、敌楼及相关遗存统称为长城,极大地丰富了长城的内涵。方案还第一次明确将各民族先民所修建的具有长城特征的防御体系都归纳到长城概念中,“包括战国、秦、汉长城,北魏、北齐、隋、唐、五代、宋、西夏、辽具备长城特征的防御体系,金界壕,明长城”。
长城与支墙、烽燧,河北省滦平县金山岭长城。 赵琛 摄
中新社记者:为什么中国“万里长城”的长度很难统计?
赵琛:如今,长城的概念发生了变化,原来只计算长墙的长度,现在将烽燧、戍堡、驿站、关隘等都计算在内,这是一种新算法,得出的是新长度。
事实上,长城并不是一条线,而是呈系统性分布的带状性建筑体系群。作为防御工事,它的结构不仅包含有长长的墙,在墙的两侧还有与墙体呈纵向分布的烽燧、戍堡。只计算长城的线性长度,是一种算法;将长城视为带状,长墙两边是交互的,不仅算东西长度,还要算南北长度,有时还得算伸出去的支墙(从长城主线分出的一段单独构成的防御墙体,两侧均为垛口墙),这又是一种算法。
俯瞰长城与支墙,天津市蓟县黄崖关。 赵琛 摄
并且,中国境内的大部分长城实际上是不相连的,很多地段依赖天险而无须修建长墙。那么,山险、河险的长度是否应该计算在内?还是只计算长城本体的长度?对此,学术界意见并不统一。除了山险、河险,长城还有雪山的险、沙漠的险。依照何种标准进行统计,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长城利用山险,长城的长墙顶到悬崖处停止延伸。图为天津市蓟县黄崖关。 赵琛 摄
众所周知,除了陆上长城,中国还有海上长城,如河北省秦皇岛市山海关区的老龙头长城、辽宁省兴城古城的山海城岛防御体系长城、浙江省临海市的江南长城以及明清修建的海防军事体系等;还有水上长城,即长城越过水,中间修成像桥洞似的,如辽宁省绥中县横跨九江河的九门口水上长城、山西省朔州市的杀虎口水上长城等。长城资源分布在中国15个省区市、404个县(市、区),几乎覆盖了半个中国。在文物普查中,大部分省份在统计长城长度时,那些地方没有申报的、国家没有认定的长城资源,基本上都未被计算在内。
水上长城,辽宁省绥中县九门口长城。 赵琛 摄
统计长城长度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需要统一测量人员对长城的认识、统一测量标准、统一计算方式,才能最大限度减少长城长度测量的误差。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并非之前的统计数据不对,只是随着时代发展,我们的认知不同了,长城的定义产生了变化,长城的计算公式和长度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中新社记者:目前中国境内长城的东、西起点尚存哪些争议?
赵琛:随着长城长度探源的开展,关于中国境内长城的东、西起点有了新的发现。
20世纪80年代,学者们根据《明史·兵志》中的记载:“故终明之世,边防甚重。东起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认为嘉峪关就是长城的最西端。那么,嘉峪关往西还有长城吗?随着对长城认识的加深,嘉峪关继续往西直线距离三百余公里处,就是汉代设立的长城重要关隘——玉门关。那么,玉门关往西还有长城吗?1997年,相关学术组织认定并联合发行了“万里长城百关纪念封”,将新疆别迭里烽燧定为中国长城最西端的烽燧。
别迭里烽燧往西还有长城吗?为此,中国长城研究院先后多次考察新疆,最终在别迭里烽燧以西经距394.65公里处,新发现了乌恰县长城遗址,证实了乌恰县的玛什热普烽燧是目前能够找到的万里长城最西端的烽燧。
新疆乌恰县玛什热普烽燧,是目前能够找到的万里长城最西端的烽燧。 赵琛 摄
尽管如此,关于“万里长城西起点”的问题,中国长城研究院提出4个“西起点”,分别是:新疆乌恰县玛什热普烽燧与阿图什烽燧一线;新疆塔县公主堡至江尕勒、石头城一线;新疆乌什县与阿合奇县别迭里烽燧一线;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烽燧一线。这4个“西起点”是4段长城向西的走向,它们通向不同的山口,通往不同的边境国家。
万里长城西起点示意图。 中国长城研究院绘制
同为20世纪80年代,长城东起辽宁省丹东市虎山成为学术界的共识。中国古建筑学家、“万里长城第一人”罗哲文先生,曾说过“虎山长城是一个纪念性的起点”,并题写了“万里长城东端起点——虎山长城”。
2022年10月,中国长城研究院在辽宁省丹东市宽甸满族自治县中朝边境进行实地考察,发现目前位于宽甸满族自治县红石镇的兴隆堡烽燧,或为中国境内鸭绿江边距离中朝边境最东端的烽燧,即“万里长城东端第一燧”。该烽燧位于海拔209米的主峰上,从现存型制上分析有可能是早期长城遗迹。
“万里长城东端第一燧”——辽宁省丹东市宽甸满族自治县红石镇的兴隆堡烽燧。 赵琛 摄
不得不说,古人在“万里长城东、西起点”所展现出“因地制宜”的智慧和宏略,未来还有待继续在实地考察中去探索和发现。
中新社记者:中国的“万里长城”究竟有多长?长城学研究还可在哪些方面取得突破?
赵琛:之前的历史教科书里写到,长城东起山海关,西到嘉峪关,全长约6700公里,这个长度指的只是明万里长城的长度,而这个数据也是没有更新过。2009年4月,中国国家文物局和国家测绘局联合公布明万里长城的长度,为8851.8千米。前面讲过,中国历史上有三次万里长城的形成,所以这个数据并非万里长城的全部长度。
海上长城,河北省秦皇岛市山海关区老龙头。赵琛 摄
根据长城的最新定义,并结合历史文献记载,中国历朝历代修建的长城在10万里以上;根据目前掌握的现代文献中关于历朝历代长城遗址遗存的记载,统计出的长城长度为25000余千米。但由于各省区市记录的标准不同,这个数字也不完全准确,只能做初步参考。
长城学研究必须跨界。考古研究解决的是长城遗址年代问题,建筑研究解决的是长城本体保护问题,军事研究解决长城的系统防御问题,民族研究解决长城为什么建的问题,哲学研究解决长城精神标志问题,就长城学而言,需要考古、建筑、军事、民族、哲学等多学科来跨界研究,来解决长城的长度问题。(完)
受访者简介:
赵琛,中国长城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东北大学教授。中国古建筑文化遗产研究委员会主任、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古村落研究专业委员会主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国家精品课程、国家级精品资源共享课负责人、国家视频公开课主讲人。《中国大百科全书》长城卷副主编。
致力于长城学研究、古建学研究、古村落研究。主要著作有“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数字长城》,以及《大美村寨——凤岗》《福陵》《昭陵》《百寿坊》《百狮坊》《文昌祖庭》《李白故里 5.12》等。
重点项目有首例数字长城资源库——明长城资源库、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重大委托项目——长城精神与文化内涵的辽宁特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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