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庆十五年,悟元道人刘一明完成了《西游原旨》,他认为作品是在弘扬儒、释、道三家教义,“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此见解曾影响甚广,遭鲁迅、胡适批判后一度销声匿迹,到本世纪初又有人重拾旧说,提出《西游记》创作是“归旨于佛的情愫与心怀”,是“用宗教思想尤其是佛学思想改良社会改良人生的教科书”。其实鲁迅早就说过,这部小说“实出于游戏”,作者“尤未学佛”。若细观作品中具体描写,还可发现作者对佛教领袖常有轻慢之语。
镇压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是如来在书中第一次出场,两人先是激烈争辩,悟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名言就在此时说出。后来如来提出赌赛,只要悟空能跳出他的手掌便算赢。悟空一路筋斗翻出去,看到五根肉红柱子,以为已到尽头路,就变出笔墨在中间柱子上题写:“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如来翻掌一扑,将悟空压在五行山下。如来可谓是完胜,但作者一个细节却败坏了他胜利的兴致:悟空“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如来光环绕身却夹杂着猴尿臊气,实是大煞风景,作者若是崇拜佛祖的虔诚信徒,会让如来沾上猴尿臊气吗?如来回至雷音宝刹,告诉环绕身边的弟子,天上诸神对悟空“俱莫能降伏”,就连太上老君“亦莫能伤损”,唯有他才能恢复天宫秩序。他还告诉众人,玉帝“立安天大会谢我”,而且是“请我坐了首席”。如来有着大智慧、大法力,而作者写上那些话语,却使人窥见他的虚荣心。
第五十五回里,作者对佛祖再次不恭敬。悟空与八戒为救唐僧,先后被蝎子精扎得疼痛难禁。赶来的观音对蝎子精也奈何不得,她告诉悟空,就连佛祖如来也吃过大亏:
他前者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他却在这里。
事件经过作者说得含含糊糊,全凭读者体会。书中妖精可谓多矣,而上雷音寺聆听佛祖教诲的恐怕只有蝎子精。唐僧的前生金蝉子曾在听讲时睡着了,似乎如来的讲课并不生动。但蝎子精仍然进了雷音寺,她积极要求上进,寻觅正果之途。氤氲袅绕之中出现了别开生面的场景,一位“美若西施还袅娜”的女子厕身那一大批罗汉、比丘僧与优婆塞中,故事也由此发生:“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不合”意为不应当,儒家说“男女授受不亲”,佛家说“色即是空”,你佛祖去推那女子干嘛?该描述还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如来是距离多远“推”的?又“推”在哪里?蝎子精的反应表明她感到遭受了不可容忍的非礼,便立即“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犹如今日女子路遭突袭,立即向侵犯者喷发防狼喷剂一般。灵山待不住了,逃走的蝎子精不再是善男信女,她仍去做妖精,琵琶洞里那盘“人肉馅的荤馍馍”便是证明。
观音的讲述是在扩散不该传播的消息,尽管介绍扼要含糊,负面印象却已造成。删去那五十余字对降服蝎子精的故事并没有影响,作者却偏是写上,对佛祖的轻慢也隐约其间。这类手法在作品中还常遇见,如第十四回中那句“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貌似赞颂如来,但调侃意味十足。对于佛门众人似也不恭敬,描写黄风怪与悟空交战吹起怪风时,作者笔触竟荡到灵山出洋相:“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
取经故事结束时,作者对如来的描述又别有意味。唐僧师徒千辛万苦总算到了西天,可是领取经卷时,阿傩、伽叶索取不到“人事”,就给了些无字经卷。唐僧师徒向如来投诉,如来却为阿傩、伽叶辩解,还以给舍卫国赵长者家诵经“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为例,说明“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到西天取到经本来是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作者却偏要插入这段描写。阿傩、伽叶索取“人事”是引子,如来辩解是关键。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可不是小数,如来却认为“忒卖贱了”,经作者这番描述,佛法弘扬竟成了市井买卖。
作者对观音菩萨也常不甚恭敬。熊精偷去袈裟是悟空保唐僧西行时首次遇妖,事情起因是观音禅院院主起了贪心,他还想烧死唐僧。事情出在观音的禅院,悟空认定“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于是便奔向南海讨说法。悟空降服金角大王与银角大王后,太上老君告诉他,那是他的烧火童子,观音“问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悟空闻言火从心起,他拼着性命打杀才救出唐僧,原来这竟是观音安排的测试,于是破口骂道:“这菩萨也老大惫懒!”因不解恨便又加上一句:“该他一世无夫!”唐僧师徒四人会齐后,观音也立即安排了测试,她邀上普贤、文殊与黎山老母,化身“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的美女,看唐僧师徒是否动心。作者竟让观音施展美人计,还亲自下场诱惑,这与她的身份以及世人的敬仰太不相符了。多次测试让悟空明白,保唐僧西行并非什么神圣事业,这只是“取经的勾当”。
不过,普陀山荷花池里的金鱼在通天河作怪却不是观音的设计。金鱼怪当日在普陀山“每日浮头听经”,煞是虔诚,可一入尘世,就每年要吃一对童男童女。观音用鱼篮收回了金鱼,但对它吃人恶行却未作任何惩戒。陈家庄百姓见观音现身,“一庄老幼男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他们感恩观音除害,却不知那妖怪却是观音自家养的金鱼。
《西游记》刊行后不久,邓志谟的《咒枣记》出版,其中王恶吃童男童女故事全然抄袭《西游记》。书中收服王恶的萨真人也没杀他,不过前提是发下毒誓:“我今日改邪归正,若不终始一心,轰雷乱劈,永劫堕于阴山之狱。”有了这番悔过之语,多少算是有了个交代,可是《西游记》中,面对跪在泥水中的百姓,观音没有惩戒金鱼的许诺,金鱼也无任何悔过表示,作者只用“当时菩萨就归南海”一句话带过了。作品中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地出现,文殊的坐骑青狮、普贤的坐骑白象以及与如来有亲的大鹏将狮驼国臣民全吃完了,悟空进入狮驼洞,看到的是“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躧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将活人拿了剐肉”,“把人肉鲜煮鲜烹”。饶是如此,那妖怪与雷音寺仍保持着联系,用太白金星的话来说,是“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罗都来迎接”。吃人无数,罪不可恕,可是文殊、普贤只是骂了声“孽畜”而已,青狮与白象“泯耳皈依”,于是便什么事都没了。
道家中人行径亦是如此。南极寿星的坐骑白鹿跑到比丘国做了国丈,怂恿国王“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以图“千年不老”。丧心病狂之举越出了人们的想象,人们甚至还会怀疑:这“甚能延寿”的方法,莫非是南极寿星的秘方?斗不过悟空的白鹿眼见性命不保,南极寿星赶来救它,惩戒只是摸着它的头骂声“好孽畜啊!”并又告诉它:“若不是我来,孙大圣定打死你了。”又如奎木狼,下凡后也干起妖精勾当,书中曾写他在宝象国宫中,“伸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了一口”。奎木狼被抓回天界后,玉帝只追究他“私走一方”的错误,惩罚也只是“贬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带俸差操”,原来的工资还照发,不久悟空与犀牛怪争斗时,奎木狼已经官复原职了。
作者对道家领袖的描写也毫不客气,元始天尊、灵宝道君与太上老君是教中地位最高的“三清”,但在车迟国,悟空却吩咐八戒将他们的坐像扔进茅坑,“做个受臭气的天尊”。如果作者尊崇道教,断不会设计出如此亵渎其领袖的情节。
鲁迅论及《西游记》艺术特色时曾云:“复善谐剧”是“作者禀性”,“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其间作者“玩世不恭之意寓焉”。作者对宗教领袖时有戏谑之言是其“禀性”的表现,但对他们不以为然应是真实情感的流露。(陈大康)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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