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画家与藏家

宋 陈容《九龙图》 波士顿美术馆藏

◎宋燕（作家）

南宋度宗咸淳年间，物价一直在上涨，二百文的纸币会子，买不到一双草鞋。前几年宋理宗弥留之际，一直在执政的宰相贾似道下令停止会子的流通，改为金银关子，目的是为了遏制通货膨胀，没想到反而物价飞涨。

为了挽救日渐严重的财政危机，贾似道决定实行公田法，由国家收买超标富户的田产，租给无地可种的农民耕种，借此一举解决贫富差距过大、通货膨胀和军费无着的问题，并带头献出一万亩田产作为公田，堵住了反对者的嘴巴。这一初衷美好的举措，却在实施后引发了社会动荡。富户对朝廷强取豪夺私产不满，穷人又因为官吏舞弊没有享受到政策的好处，最终官商勾结，把贫农们逼到自杀，官田大量抛荒。

与此同时的，是蒙古人兵临城下，打到了襄阳。

宋朝灭亡后贾似道被写入了奸臣传，史书把南宋的灭亡归罪在他的专权和不学无术，他留给世人的最鲜明印象是“蟋蟀宰相”，因为他写过一本斗蛐蛐的专业书——《促织经》。

但大厦将倾，就算不是他，就算换个正派人，恐怕也无计可施吧。

专权的贾似道在咸淳之后，就日日待在西湖上的游船里，朝廷大事来找他，要么上船，要么找他的门客处理。他把蒙军进攻的消息屏蔽在皇帝之外，敢跟皇帝透露信息的，被他砍了头。他在危机四伏的末世假装一切安好，在南宋最后的日子里，西湖边上、葛岭之下的贾似道大宅，成为文人墨客的乐园，“有藏歌贮舞，流连光景者；有旷志怡神，蜉蝣尘外者；有澄想遐观，运量宇宙，而游特其寄焉者”。（周密《齐东野语》）

客人们有些是为攀附谄媚的，比如元初诗人方回，他靠写《梅花百咏》赞美贾似道而出仕，又在贾似道死后上“似道十可斩”疏跟其划清界限。也有真的与贾似道惺惺相惜的，如画家、收藏家赵孟坚，自己搜罗到珍贵唐人藏品，也愿意赠给贾似道。很多书画家愿意在这里流连，除了这里环境优雅外，更是因为有贾似道这个知音。

只被人记住了《促织经》的贾似道，实际上是南宋首屈一指的收藏、鉴定家，如果去掉他的藏品，中国的书画史都将无从下笔。韩干《照夜白图》、李成《寒林采药图》 、关仝《山水图》、李思训《巫山神女图》、阎立本《职贡狮子图》、顾恺之《女史箴图》、展子虔《游春图》……如今如雷贯耳的名画们，简直有大半都是从他的园中流出，最终流传至今的。

如果活在盛世，贾似道可能会如欧阳修一样在历史上留名吧，但他赶上了千疮百孔的时代，又无法自拔地做了一个争权夺利的人。

当蒙军攻破襄阳的消息传到京城，当仓促的抵抗也宣告失败，民众把所有的愤怒宣泄到贾似道身上。他被罢官流放，然后在流放的路上被看守的人所杀。

不过这篇文章想讲的，其实并不是贾似道，而是他一直想得到、想收藏其作品的一名画家——陈容。福建人陈容大器晚成，47岁才考中进士，50岁才得以进京为官，也只是个从七品的国子监主簿。但他擅长画龙，年轻时即以此成名，到入仕后更加出神入化。在看重圆融端庄院体画的宋代庙堂，他的画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赏识，但贾似道喜欢他。贾似道把陈容邀请到自己的园中，即便陈容对他说一些不客气的话也毫不为忤。但是陈容看不上贾似道，他把自己的画送过朋友，送过道士，却始终没有给贾似道一张。

宝祐元年，陈容因为写诗讽刺贾似道，终于让贾无法容忍，将他下放到平阳县做县令，几年后依然无法释怀，又将他赶到莆田县做了个从九品的小官。陈容做了一些年后辞官，以诗酒唱和度过了自己的晚年。他的朋友后来缅怀他时说：“身老肎疑询有鬼，眼高不许宪交公。只缘命薄非才薄，信是文穷与学穷。”

陈容被朋友总结为“其迂似夸，其简似亢，亦以此名，亦以此谤”，他写的诗气魄宏大，充满慷慨之气——“三间破屋名横舟，三呼不答江水流。一帆径渡溯天去，不系斜阳古渡头。”

而当你看到他的画，你就更能理解他为什么敢于忤逆权贵，为什么能安于困顿生活，因为他画的龙游在云雾之中时，充满的是——自由。

陈容在1268年高寿而终。贾似道1275年死在贬途。1276年，南宋亡。

贾似道的藏品后来一部分被元人收入内府，一部分散落民间。贾的大园子后来荒废，成为后人凭吊宋朝的场所。再后来，有个明代的鬼故事《绿衣人传》，就发生在这里。

2024.3.5

供图/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