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悄悄落在花朵上

　　一

　　我和某教导大队二级军士长李士军，坐在春意荡漾的草地上，一簇一簇黄色、紫色、粉色小碎花缤纷地开着，蝴蝶在花草上起落。

　　李士军的左臂打着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一周前，他在训练中左前臂骨折，医生要求住院，他执拗而坚决，石膏一固定就回来了。

　　他觉得队里正集训新队员，大家忙得脚打后脑勺，自己住在医院不合适。回来不能上训练场，至少可以当值班员。

　　路边长长一排挺拔的小叶榄仁正往外探新芽，伞状树冠上的鹅黄嫩绿，羞怯、热烈。阳光纯净，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周末的营区，比平日多了些许安静，鸟儿在枝上叽叽喳喳。

　　这样的节气与环境，宜敞开心扉。但话头刚打开，李士军的手机响了。

　　音量很大，第一声铃声还未结束，手机已贴到他的耳边。感觉那是一个心理咨询电话，我赶紧起身离开。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用表情向我表示歉意。

　　我去远处散步。走一大圈，看他还坐在草地上接电话，我又折身往远处走。

　　等我再转过来，他的聆听或者抚慰已经结束，静静地看着草地上的小黄花出神，像倾听阳光落向花朵、草地的窸窣声，抑或还陷在他的困境与痛苦里。我站在他身后，忽然想起海子《亚洲铜》里的诗句：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我的工作就是这样，苦痛与阳光，有时只有一步之遥。及时有效的交流、抚慰，会让迷茫与痛苦转向平静。”见我回来，他笑着解释。

　　“经常接这些疏导电话会影响休息吧?”我望着他略显疲惫的眼睛问。

　　“有时凌晨一两点，睡得正香，电话响了。聆听、交流，挂了电话，自己像从梦里惊醒，会长时间在对方的困惑与忧伤里徘徊，反复思考下一步如何疏解、交流，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时间长了，那些糟糕情绪会不会堆垒在心里，影响自己的生活?”

　　他看着我说：“其实工作的过程，不管思想还是情感，在一次次聆听、交流、陪伴中，能帮他们走出心理困惑甚至危机，我感受到更多的是思考与美好。”

　　“抚平创伤，走出困惑，他们会像花朵一样给你一个春天。”我替那些打电话、来访者，或者他主动寻过去面对面者做了许诺，但这许诺听上去又像我对他的鼓励。

　　那些在电话里或者面对面与他们说的话，都长成了一棵一棵树的繁枝茂叶吧。就像眼前这一长排挺拔的小叶榄仁，在春光里伸枝展叶，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雨，浑圆的主干都会直挺挺向着纯净的蓝天、向着阳光生长。而他日积月累的思索与艰辛，都深埋成它们生长的根系与养分。

　　二

　　李士军远比我想象的忙碌。常态24小时值守心理服务热线，倾听、共情、表达、润心，每一个电话与环节，都是专业和爱心的拷问。

　　“有心理问题不怕，及时发现、干预，帮患者走出心理阴影，让他们回到阳光健康的生活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李士军说。

　　帮一个有心理疾患的人恢复健康，温暖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我心想。

　　1999年冬天从山东临沂走进岭南军营，卫训队毕业后他就一直在这个大队卫生所，主要负责官兵日常防病、简单外伤消炎包扎、野外训练随队保障、重病患者转诊，等等。

　　一次比武尖子集训，藏族战士次仁从障碍独木桥上跌落，手臂骨折。手术很成功，但康复后回到队里的次仁像变了个人，以各种理由躲避训练。

　　队长将李士军叫过去，粗声大嗓说：“帮我把次仁的思想疙瘩解开。”

　　这是一次漫长的集训，6个月后，队员里的佼佼者将奔赴沙场比武。

　　次仁说：“我肯定没法参加正常训练，没机会了，也无所谓了。”

　　“你已经完全康复，训练没任何问题。”李士军望着次仁雪山一样纯净的眼睛说。

　　陷在畏惧阴影里的次仁说：“真的没问题?我真的还能行?”

　　一天又一天，李士军苦口婆心，脑仁想疼了，嘴也说麻了，但不管他说什么，次仁最后都是这句车轱辘话。

　　李士军不想让队长失望，也不愿在自己心里留一个遗憾。

　　两个月后，看到次仁重新冲上独木桥的瞬间，李士军两腿发软，跟虚脱了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恍惚中，他感觉身上的力气用完了，人成了一个空壳。紧张与欢喜，如潮水般在胸膛里奔腾。

　　令他欣慰的是，重回训练场的次仁很快追了上去，在赛场上夺得第三名。

　　“这事儿对我触动太大了。我反复跟他聊天、给他鼓励，每次冲到独木桥下，他都会停住，不敢上。”李士军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当时我不懂心理学，方法不对，工作很费劲。有些心理疾病，不是人不坚强、不勇敢，是没办法从心理的困境里走出来。”

　　三

　　一把铁锹与一把刨子，都是用铁与木头做的，但刨子的工作铁锹做不了。心理疾患与思想问题不是一回事，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

　　春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李士军渴望依靠自己的努力充电蓄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梦和人一样，千差万别，也偶有相似。在那么多夜晚，他困倦的目光不断地停在那些砖块似的书页上，想起家乡村道、田野上总也飞不高的麻雀，为何不能像大雁、鹞子、老鹰一样飞翔，因为它们翅膀脆弱、骨头纤细，只能在粪堆、草垛、麦田觅食。这样想的时候，无边的困倦常会悄然退去。

　　有人酣然入睡，有人辗转难眠，有人困于途中，有人灯下座谈，有人在雨声里读书、发呆或遐想……远处丘陵上林木茂密，一派翠绿，夜色与雨声笼罩着窗外世界，一片一片模糊的桔黄，是路灯。他想与一个人雨夜畅谈，聊聊书页上那些拨动他心弦的文字或故事。

　　在雨声、在唧唧虫鸣里，他经常忘了时间。他希望某日推门，能看见另一个自己。

　　某日晚饭后，他边走边在脑海里设计焦虑自评量表，不留神跌进路边池塘，扑腾几下，在齐肩深的水里站稳。几名战士在岸上嘿嘿笑，他双手拍打着水面说：“看到一条鱼，鱼没抓着，把自己抓到水里了。”

　　两年，他考取三级心理咨询资格证，将兼职心理咨询师的担子扛在了自己肩上。

　　10多年之后，他仍清晰地记得那两年时光里的每个白天与夜晚。

　　成为心理服务专家组成员后，他经常参加心理热线、面对面心理疏导、心理骨干培训、巡回服务等。

　　“新兵正处于生理与心理成熟的快速转换期，当自我意识受到严格纪律约束形成强烈反差时，很容易产生失落感，对新环境和高强度训练不适应，人际关系处理不妥时，易出现入睡困难、紧张、焦虑、抑郁、烦躁、压抑等不良情绪，甚至会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产生怀疑。或因训练伤、胃肠道等疾病，较长时间不能参加连队正常训练学习，也会产生内疚、自责等心理反应。”他盯着脚前一丛小黄花，停了半晌，“这时候，带兵人用正确的方法帮助他们看到自己的优点，激发潜能与动力，树立自信，心理阴影消除后，他们都会成长为优秀的军人。”

　　2023年10月，一名女兵轻轻敲开了他“心语工作室”的门。

　　这是一名身材高挑的本科毕业大学生新兵。她说来部队之后，现实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觉得大学里学到的知识用不上，颇感迷茫。

　　她边哭边说，他默默聆听，将纸巾盒轻轻往她跟前推了推。

　　在泪水里倾诉了20多分钟，她说：“班长，我哭完了，感觉轻松了许多，没那么压抑了。”

　　她俏皮地向他做了一个自嘲的表情，然后说：“我以全优成绩毕业，来部队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我是不是除了会读书，其他真的都不行?”

　　“你是什么时候有当兵想法的?”他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问。

　　她说：“我上高中时就想当兵。”

　　“过了这么多年，现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刚穿上军装时是什么心情?”

　　她的脸庞上掠过一缕欢喜：“非常开心、兴奋、自豪，觉得自己比同学更幸运，更有担当。”

　　“穿上军装之前，就像你当年考大学一样，为了让自己成为更优秀的人，你肯定也在心里做了充分的准备。”

　　她说：“是呀，对于部队的生活，我都在心里想过了。可每天重复同样的训练，被子叠成‘豆腐块’，甚至连手机都不能正常使用，我觉得自己很难适应。”

　　他说：“来到军营这个特殊的环境，肩上是特殊的任务，在实现理想的路上，遇到各种困难很正常，我也有过跟你一样的经历……”

　　倾听、交流了40多分钟，最后，她说：“谢谢班长，我能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吗?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过。”

　　一个月后，第二次见面，他发现她已经变了。她笑着告诉他：“我已经适应了部队的生活，一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理想。”

　　四

　　2023年底，二级军士长服役期满，李士军通过一级军士长晋级考核。没有岗位编制，家人和朋友都劝他回地方发展，一些心理咨询机构和学校也向他抛来橄榄枝，可他依然选择延期留队。

　　我问他怎么打算，他呵呵笑：“如果一直没编制，我就一直延期到部队不需要我的时候吧。”

　　春天，每棵树都在储备养分、绽放花朵，只是有的花用眼睛欣赏，有些要用心聆听。我正在心里思忖，他6次放弃调入体系医院，在基层这些年，曾帮助多少战友摆脱心理困境，在欢喜里轻装前行。他的热线电话又响了。

　　我起身挥手。小花如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在草丛里轻轻摇曳。我又想起海子的诗《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我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我将这首诗发给了正在忙碌的李士军，也在心里发给那些在电话那头向他倾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