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韵兵心
■苟文彬
年轻时的张永枚。
抗美援朝战场上,他笔蘸滚滚硝烟,创作了《我的丈夫是英雄》《机枪手》等大量战地歌词、诗作。 他“骑马挎枪走天下”,写下荡气回肠的长诗《西沙之战》和深情隽永的《雪白的哈达》。 他就是《人民军队忠于党》的词作者——张永枚。 张永枚近照。穆纪武 摄
木棉花尽凤凰飞,美荔桂圆闹枝头。时过谷雨,岭南花城换上了火红的夏装。
走过阳光热烈的广州街头,我来到张永枚的住处。里层木门早已敞开,透过防盗门,我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客厅中央。进屋后,张永枚热情地张开双臂欢迎我,手虽干枯,但握手的力道很大,令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年届91岁的老人。
张永枚满头银发,脸颊上爬满了皱纹,但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一身灰白的西服套装,加上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显示出他对这次采访的重视。落座前,我瞥见墙上悬挂着一幅油画,枝繁叶茂的巨树占了大部分画面,树下有一匹马、一条路……
当不了战斗员,做文艺兵也一样出彩
1949年12月,在四川省立万县师范学校读书的张永枚,正跟一群年轻人在西山公园体育场打篮球。球场边,有位解放军军官在观战,有人投球中篮,他叫声“好”;休息时,他就走到大家中间摆“龙门阵”。
“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军首长,正在组建第42军军政干校,要招收4000名知识青年。我一下子动心了。”于是,未满18岁的张永枚离开巴山蜀水,北上黑龙江省,一边学习,一边开荒生产。“在军政干校的学习经历,对我以后的文学创作方向和工作作风,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1951年初,张永枚从军政干校提前毕业,奔赴抗美援朝战场。临行前,他在志愿一栏填写了“参谋和医生”。
“但未如愿,我被分到了第42军文工团,搞创作。”张永枚轻声道。
我说:“如今看来,组织上这样的工作安排,倒成就了一位文艺家。”
张永枚大手一挥,说:“什么文艺家,我永远都是一个文艺兵。”
1932年11月8日生于四川省万县(今重庆万州)的张永枚,家里世代行医。祖父是中国第一代留学日本的西医,是万县红十字会医院院长,在日本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出生在民主进步家庭的张永枚,从小喜欢读书,渐渐地对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13岁时,他在《万州日报·学灯》发表了描写乡绅压迫穷人的短篇小说《重压》。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底子,组织上没让张永枚拿“枪杆子”,让他操起了“笔杆子”。
“其实能上战场已经很开心了。”张永枚说。原来,部队开赴战场的前一天,张永枚发烧了,指导员让他留下来看病,他反复争取才得到上前线的机会。
上了战场,政治部给每人发了一本《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大家一边做战勤工作,比如照看伤病员,抬担架,送炮弹;一边搞创作,上火线慰问演出。
张永枚至今仍记得第一次遭遇空袭时的情景。那天,他正跟几名战友在茅屋里大谈《红楼梦》。突然,门倒了,爆炸声紧接着袭来。张永枚很紧张,起身冲出门外,往山丘上跑。敌机飞得很低,气流把屋顶都刮飞了。“奔跑中,我的棉裤被打烂了,以为负了伤。我心想横竖是死,死前也要多消耗点敌人的弹药。”于是,他抱着山顶的一棵老松树与敌机周旋,最后居然毫发无伤。
“刚上战场时我比较紧张,但是不害怕。我的想法很简单,死了就死了,为国而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已过鲐背之年的张永枚,说这话时依然目光如炬。
让诗歌成为武器,和军人一样去战斗
战地文学是号角,总能让前线官兵激情澎湃,催生出强大的战斗力。经历过火线生死,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张永枚。他开始主动出击,寻找战地热点,去书写,去传扬。
“那时后勤供应困难,到连队采访都是自己带着米,要吃饭就交一缸子米。”到后来,战地条件更加艰苦,志愿军官兵只能用炒面、土豆当干粮。
“当时国家一穷二白,物资极其匮乏,战场上吃的炒面,都是国内人民省吃俭用捐献的。”炒面偶尔尝尝不错,但天天拿它填肚子,会烧心、反胃、便秘。怎样才能既讲清这干粮的来源,又能表明艰苦环境下军人的乐观与战斗决心呢?
张永枚思来想去,在朝鲜洪川江畔,写下这样一首《好干粮》快板诗:“炒面是咱好干粮,行军打仗带身旁。不用锅灶不用火,翻山涉水真便当。炒面拌雪甜又香,难忘祖国情意长;吃下祖国香炒面,多抓俘虏多缴枪。一勺炒面一颗心,祖国盼咱立功勋;不灭鬼子不算了,祖国祖国你放心!”这首快板诗于1951年1月发表在上海《新民晚报》上。
张永枚朗诵时清亮的嗓音,把我的思绪带入了冰天雪地的战场。我仿佛看见战士们埋伏在工事里,抓一把炒面,吃一把雪……我禁不住问:“怎样才能创作出像《好干粮》这样让读者身临其境的作品呢?”
张老沉吟片刻,道:“写作最大的困难就是如何将战地还原,将人们看不到的战场交锋写活。作为战地文艺工作者,在深入火线的同时,文学创作必须做到重返现场,站在英雄的同等位置,替他们重新打一仗、活一遍。”
1951年2月2日,第42军第125师第374团第2连第2排排长张福山,率领全排在南汉江畔新村、九屯一带迅速插入敌前沿阵地,连续攻下4个山头,毙敌30余人,缴获敌电台和重机枪。敌人组织兵力反扑,张福山带领战士们奋力阻击。在全排只剩4人、弹药用光时,张福山用2枚手榴弹掩护其他3位战友转移。当敌人再冲上来时,他拉响最后1枚手榴弹冲向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
“我作为文艺兵,就是要传扬他这种信仰坚定、战斗到底、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张永枚小心翼翼地翻出《人民战斗英雄张福山》合唱词谱本递给我。我低声读道:“寒风吹散阵地上的硝烟/露出打折的树干/张福山呕出一口鲜血/报春的红梅/生命的火焰……安息吧 阵亡的烈士/安息吧 我们的排长/共产党人/还能被你们吓唬住吗/张玉新带回来烈士的遗言/共产党人气节的战旗/永远在我们的眼前飘扬。”
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还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张永枚说他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机枪手关崇贵。
1951年2月24日,英军第27旅1个营在8架飞机和6辆坦克的支援下,向第42军第125师第375团614高地发起进攻。第1连副班长关崇贵带领2名战士先后击退敌人3次反击,击落飞机1架,荣立特等功,获“二级战斗英雄”称号。
张永枚以关崇贵为原型,创作了歌词《机枪手》:“机关枪,一声吼,敌人胆战心发抖,连发点射织成火网,封锁着道路和渡口。打得敌人头破血流,不敢再回头,我们是寸土不丢,英勇坚守的机枪手……”
经作曲家彦克谱曲,这首歌很快在战地传唱开来。“学习关崇贵打飞机!”各部队纷纷掀起以步兵武器打敌机的竞赛热潮。
张永枚笔下的战地诗作,不仅读起来朗朗上口、令人身临其境,火线上奋勇杀敌、无所畏惧的英雄形象也更加血肉丰满。
张永枚将在前线写下的诗歌,结集为他人生中的第一本诗集《新春》。其中,《我的丈夫是英雄》曾广为流传,获1955年原中南军区文艺汇演创作一等奖、志愿军总部优秀创作奖。
从抗美援朝战争硝烟中走出来的张永枚,后来成为原广州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组创作员,从此走上专业文艺创作之路。
我没有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一切交由读者去评论,人民去传播
在张永枚的精神世界里,文学是他最重要的表达方式和生活姿态,作品广泛而经久地传播,则是对其文学创作的最好回馈。
我说:“有一段广播节目令我印象深刻。那是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时,记者在志愿军老战士谌佛生家的采访录音。记者在现场播放了您作词的《我的丈夫是英雄》,广播中传来了谌老的老伴断断续续跟着哼唱的声音。今天我也找到了这段广播节目,放给您听听。”
“清水河,清又清,我的丈夫是志愿军,太阳下花开花更红,我的丈夫是英雄。一片片大雪纷纷下,他抗美援朝离开了家……”
张永枚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眼睛微闭,思绪似乎回到了抗美援朝的前沿阵地。当年,文工团里的不少战友,都在战场上纵情演唱过这首歌,战士们因此备受鼓舞,斗志增强。《我的丈夫是英雄》传回国内,在人民群众中迅速流行起来。
见张永枚还在沉思,我说:“您看,好的作品不管过去多长时间,都会唤起人们心底的记忆。您对自己写过的作品,哪一篇或哪一部最满意?”
张永枚站起身来,朗声道:“我没有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一切交由读者去评论,人民去传播。谱曲能唱,离曲可读,符合大众化审美追求,这才是我创作的意义所在。”
我指着墙上的那幅油画,问:“这幅画是谁画的,有什么寓意吗?”
“这是原广州军区创作组创作员雷坦画的井冈山。井冈山燃起革命星火,如同大树深扎土地,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张永枚说。
“记得您作词的《人民军队忠于党》就是在井冈山创作的。这首歌传唱了几十年,2009年还入选中宣部推荐的‘100首爱国歌曲’,在很多重要场合,我们常常能听到这首歌的旋律……”
“那是肖民(著名军旅作曲家)的曲子谱得好。”我话未说完,张永枚便抢着夸起了曾经的同事。接着,他轻声哼唱起《人民军队忠于党》:
“雄伟的井冈山,八一军旗红,开天辟地第一回,人民有了子弟兵。从无到有靠谁人?伟大的共产党,伟大的毛泽东,伟大的毛泽东!
两万五千里,万水千山,突破重围去抗日,高举红旗上延安。转危为安靠谁人?伟大的共产党,伟大的毛泽东,伟大的毛泽东!
……”
我手捧泛黄的词谱本对照,发现他唱得一字不差。歌声甫歇,我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1960年春,张永枚与作曲家肖民到江西井冈山采风。走进革命圣地,红军百折不挠的意志、必胜的信念和英勇战斗的事迹,深深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立足井冈山,将人民军队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战斗历程作了高度概括,以问答方式阐明“党指挥枪”这一根本原则,很快便写出《人民军队忠于党》的歌词。肖民经过两天一夜的琢磨,完成了谱曲。
《人民军队忠于党》既是党史、军史的见证,更是军魂所系、军威所在,是冲锋的号角,是胜利的凯歌。曾任原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的瞿琮,曾这样说过,我这一辈子,最仰慕三位词人:乔羽(《我的祖国》),还有就是张永枚(《人民军队忠于党》《骑马挎枪走天下》)和吴洪源(《学习雷锋好榜样》《北京颂歌》)。
“在您几十年的军旅创作生涯里,有什么采写经历是您最难忘的?”提这个问题前,我猜想张永枚会聊起创作《西沙之战》期间,三天三夜只吃了4个汤圆的故事。
《西沙之战》是奠定张永枚文学地位的经典之作。它以诗报告的形式,在《光明日报》首发,并迅速被译成英文、法文、蒙古文等十几种文字,传向180多个国家和地区。
“从《雪白的哈达》说起吧。” 在张永枚的记忆深处,在他无数次说走就走的旅途和无数次夜以继日的创作经历中,最难忘的是西藏之行。
1959年3月,人民解放军取得平叛斗争的胜利,彻底推翻了西藏千百年来的封建农奴制度。张永枚说:“我当时深入藏区走访,所到之处,人们载歌载舞、欢天喜地。我当时就想,从命如草芥到翻身做主人,从与牛羊同住到幸福安居,从大字不识到读书扫盲,从一无所有到自力更生大生产……藏族同胞这样的幸福,我感同身受。我想在创作中,既要向世人昭示旧西藏暗无天日的历史,又要展现社会主义新西藏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永枚讲完这段经历,示意我喝茶,自己也端起茶杯。他的女儿张湖婷则打开手上捧着的书,轻声朗诵起来:
“柔软洁白的哈达,代我感谢毛主席,不是没有别的礼物,只有你才能表达我的敬意。
传说在远古的时候,雪山有个卓玛仙女,她的慧眼望着东方,东方是雪山的母体。
卓玛扯下一缕白云,向着东方飞去,白云化成了哈达,献给姊妹兄弟。
哈达表示最高的崇敬,成了西藏的风习;哈达的传说千千万,我最爱东飞的仙女。
……”
著名诗人袁水拍评张永枚的诗:“民歌的节奏,群众化的风格,亲切的韵味。”
在同事吴大勇眼里,张永枚是浑身带着战火硝烟气息的诗人、紧贴战士铸造军魂的诗人。
第二届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得主章以武说,张永枚的诗作思想境界高远,经得起历史和时代的考验。“他从战场走来,从军营走来,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好的诗歌都是来自生活的沃土,这一点对今天的作家也非常有启发意义。”
等我完成了国旗歌词,但愿会有人谱曲成歌
张永枚的女儿张湖婷也是一名军人,同时是父亲的忠实“粉丝”。
“您读过父亲写的诗吗?最喜欢哪一首?”我问。
“《臂膀》。”张湖婷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给我看。那是2018年她在一个纪念活动上朗诵诗歌《臂膀》的视频。
“修路的战士,炸断了一条臂膀,爱人掩着脸,痛在她心上。战士说:别伤心!你看这公路,穿雪谷,越大江,风云万里,伸到远方,那就是我的臂膀。”
“这首短诗的主人公是参加修建川藏公路的一位战士。我父亲在现场采访时,那位战士挥舞着失去臂膀的空袖,在他面前谈笑风生。”诗中,张永枚将战士的臂膀与部队修建成的公路在意象上联系在一起,很有想象力;短短的诗句,体现了战士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同时也颂扬了战士为建设西藏付出的青春热血。
“张老一生为战士写了很多诗。除了这些,您发现他还有其他风格的诗作吗?”
“当然有。你看1953年写的这首《还乡曲》!”
“走着走着心直跳,我的家拐弯就来到。低声说句:我回来了!试一试口音变了多少!乡音没改人变了,紧一紧腰带正一正军帽,擦一擦红星多自豪,这就是六年前的庄稼佬!”
“还是写的战士!只不过写的是他自己!”我说。与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不同,张永枚与古人远归相似,心情则大不相同,时代气息和感人的力量至今依然扑面而来。
“作为一名军旅作家,父亲就是这样。一生都在勤勤恳恳地投入他的创作事业,留下了很多好作品。我为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自豪和骄傲!”说到这里,张湖婷有些激动,她递过来一叠荣誉证书,示意我看。
赞叹之余,我问:“为文一生,张老曾经有过什么遗憾吗?”
张永枚从面前那叠资料中,抽出一个信封,说:“我想为国旗写一首歌词。”他边说边指着信封背面,上面有几行经过反复推敲的文字。“这是专门写给国旗的歌词,还没有最终完成。”
“您现在还在坚持创作?”
“两年前每天坚持写作两个小时,后来病了一场,现在写得少了。”张湖婷替父作答。
“您今年91岁高龄了,还有什么心愿吗?”
“等我完成了国旗歌词,但愿会有人谱曲成歌!”张永枚脸上的皱纹宛如一朵使君子花,舒展开来。
“您能对当代青年说几句勉励的话吗?”
张永枚大手一挥,大声说:“我没有资格去勉励年轻人,但希望他们多唱唱革命歌曲,从中可以了解我军的历史和文化。”说完,张永枚又哼唱起了《人民军队忠于党》。
在交谈过程中,我深深感到,张永枚对其一生挚爱的事业,充满了虔诚与敬畏。他始终坚信,从文学创作中寻找精神依托,发现精神家园,连接军人与人民、现实和未来的血脉关系,这正是文字的生命力和穿透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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