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山(苏州大学中文系教授)
“君子不器”一语出自《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包咸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邢昺疏:“《正义》曰:此章明君子之德也。器者,物象之名。形器既成,各周其用。若舟楫以济川,车舆以行陆,反之则不能。君子之德,则不如器物,各守一用。言见几而作,无所不施也。”([清]阮元校刻、方向东点校《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中华书局,2021年,第52-53页)今人杨伯峻《论语译注》的译文为:“孔子说:‘君子不像器皿一般,(只有一定的用途)。’”(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4页)
从句子结构上分析,“君子不器”一句是名词谓语句的主谓句,否定式的“不器”是用来比况“君子”的。杨伯峻的直译译文“君子不像器皿一般”是正确的,但是由于“君子不器”一句缺乏语境,仍留下了不少问题值得进一步讨论,诸如“君子不器”针对的是什么问题而言的?像“器”则不是“君子”,那么怎样才是“君子”?本文将先从分析“器”字的金文形体和“君子不器”一句的否定句特点入手,进而阐明老子思想中的“道”“器”之辨,指出孔子“君子不器”之说深受老子思想的影响,从而正确地把握“君子不器”的含义。
首先来看一下“君子不器”中“器”一词的古文字形体。金文“器”的形体同小篆“器”,即中间为“犬”,在“犬”的周围有四“口”。《说文》:“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说文》“器,皿也”的解释得之,但形体中的四“口”“象器之口”则有可商之处。“器”一词的本义为有价值的器物,然而在用形体去表现该词义时,没有选择某一器物作为“器”字的形体,而是以会意造字法造出“器”字,即形体中的四“口”表示犬吠声。结合“器”一词的本义,可知有价值的器物,器物拥有者便养犬来看守,所以“器”字的形体用犬吠声来表示犬守之器。(参见徐山《释器》,载于徐山《古文字考丛》,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157-158页)
在《论语》中孔子常用“肯定—否定”句的转换对比法展开论题,强调思想主旨,并通过对比引导出价值取向。(参见徐山《〈论语〉“肯定—否定”句的转换对比》,《国学论衡》2022年第1辑)在阅读理解《论语》时,可以效法《论语》中的“肯定—否定”句的转换对比法来拓开视界,重构论题的内在逻辑,追问孔子思想之所以然。
“君子不器”一句是否定句,亦可转换成肯定句进行对比。由于《论语》中“君子”和“小人”为一对反义词,所以否定句“君子不器”转换成肯定句后则为“小人,器也”,其中的“器”明显是带有贬义的用法。所谓“小人,器也”,即小人像器皿那样,亦即小人只是像器皿一般,且乏善可陈。通过“小人,器也”的转换,“君子不器”实际上就是君子不像小人那样只是像器皿一般。
孔子强调了“君子不器”,同时也隐含了孔子心目中的“君子”标准。在追问“君子不器”的思想来源时,我们认为可从老子和孔子之间思想谱系的角度去思考,而前贤在这方面则忽略了孔子思想深受老子的影响。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史记·孔子世家》:“(孔子)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礼记·曾子问》则有多处提到孔子“吾闻诸老聃云”。老子年长于孔子,老子是孔子的精神导师。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孔子在向老子的问学过程中获益匪浅,除了问礼话题之外,对老子“道”思想的基本框架应有所了解和领悟。因此我们今天在阅读《论语》时,应重视孔子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老子的影响。
《老子》书中论及“器”的来源,第二十八章有“朴散则为器”句,以下为通行的王弼本《老子》第二十八章内容: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朴散则为器”句之前论及有所“知”有所“守”,从而“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申说上句“复归于朴”的“朴”话题,义即原本是未加工成器的整木料被分散做成各种器物。“圣人用之则为官长”,义即圣人使用这些器物并成为它们的长官。“故大制不割”中的“制”,用的是“制”一词的本义,即截割木材义。“大制不割”的字面义即大手笔地截割木材(反而)是不割。“故大制不割”作为第二十八章的小结句,其“大制”对应于前文的“朴散成器”之义,而“不割”则对应于前文的“圣人用之则为官长”之义,因“器”会失去“朴”的本性,所以要强调回归“朴”的状态。简言之,“故大制不割”一句表达了第二十八章朴散归朴的章旨。(参见徐山《〈老子〉“故大制不割”辨正》,《安徽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又载于徐山《老子原义》,齐鲁书社,2021年,第131-136页)
《老子》第三十二章又论及由“道”朴散成器的过程,以下是《老子》第三十二章内容: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道常无名,朴虽小”,将“道”和“朴”联系在一起。“始制有名”中的“制”和第二十八章中的“故大制不割”中的“制”的词义相同,用的都是“制”一词截割木材的本义。“始制有名”,义即(“常无名”的“道”)开始朴散成器,万物有名。(参见徐山《〈老子〉训诂三则》“一、始制有名”,《光明日报》2018年7月28日第11版国学版)
再来看《老子》第三十七章如何对待“万物”“化而欲作”的问题,以下为《老子》第三十七章内容: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而万物“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即无欲之“道”生出万物,但万物化育而有欲,此时我将用“无名之朴”(“道”)来镇住它,使之无欲。
老子在第三章已经论述了人面对“器”时所存在的“欲”问题,以下为《老子》第三章内容: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综上所述,“道”是本源,并生出“万物”(其中包含人以及人造的“器”)。就人造的“器”而言,“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即“圣人”只是使用、管理“器”,“圣人”和“器”两者并不混同,这里“道”(“朴”)和“器”之间存在着明显的“道”本“器”末的“道”“器”之辨。就“万物”中的人而言,当“化而欲作”时,用“道”(“朴”)来约束,使之回归到“朴”的状态,“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十九章)。老子以“圣人处无为之事”(第二章)为原则,深刻揭露社会问题和人性弱点,强调“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器”本身是无欲之物,只是人因“器”而引发贪欲,而无欲之“道”才是人的行动旨归。
老子“道”本“器”末、重“道”轻“器”的价值观对孔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论语·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在追求知识修养的精神活动和追求物质享受时,两者往往不能兼而有之,两相比较则取前舍后。《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述而》:“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小结:孔子“君子不器”之说,映衬的是君子有“道”的追求,“君子不器”应理解为“君子不像器物一般,(那不是君子所追求的,君子追求的是‘道’)”。前贤多从“器”的有限用途的角度去解释“君子不器”一句,这样的理解不仅未能领会孔子的真实含义,同时也降低了孔子的思想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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