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边的传承

　　火塘边的传承

　　■程中未

　　苍穹之下，帕米尔高原终年积雪的山峰如同沉默的巨人，凝视着蜿蜒的国境线。这里的风裹挟着砂砾与冰晶，将每一寸土地都刻上了苍凉的印记。78岁的木拉提拜克·买买提常拄着拐杖，站在村口望向远处的雪山。他的指节因常年紧握冰镐而微微变形，掌心摩挲着一块刻着“中国”二字的青石——那是他年轻时在巡逻路上刻字的第一块石头。这块石头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但字迹依然锋利如刀，仿佛凝固了半个世纪的风霜与誓言。

　　木拉提拜克从小就跟随家人巡边。刚开始，面对悬崖峭壁，他脸色发青。当时有个村民对他一直都很照顾，递过一把冰镐，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界碑说：“这些石头比咱们爷爷的爷爷还老，可不敢让它们‘闭上眼’消失喽。”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揳进少年的心里。

　　一次巡边途中，队伍遭遇暴风雪，能见度不足5米。木拉提拜克把冻僵的手塞进羊皮袄，羊毛表面已结出冰碴子，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破裂声。突然，军犬狂吠起来——雪地上有一串脚印，径直朝着塔什库尔干河方向延伸。红其拉甫边防连连长立即带人前去察看，木拉提拜克被安排留下看守装备。蜷缩在岩缝中，年轻的木拉提拜克忽然读懂界碑的意义——那是无数血肉之躯在冻土上浇筑的刻度线。

　　那个昏暗的傍晚，借着煤油灯的微光，木拉提拜克用凿子小心地在岩壁上刻下“寸土必守”。尽管手指冻得皴裂，他却觉得：“这一笔一画刻的字，比油漆更经得起风雪。”多年后，当他的孙子斯坎塔尔问起这些字迹的来历，老人只是轻轻抚过岩壁：“你看，石头记得比人清楚。”

　　那一年格外冷，木拉提拜克走向红其拉甫山口。贴着岩壁前行时，忽然刮起大风，他的身体向崖边滚落，雪沫在风中炸开。官兵们扒开冰碴找到他时，他已经因为缺氧昏迷，但仍把石头捂在胸口——正是他最爱的那块青石。上面刻的“国”字带着体温，像一团燃烧的火。

　　这次重伤，让木拉提拜克卧床3个月。儿媳娜热孜克坐在土炕边，日夜照顾。深夜，火塘映着老人的皱纹，她下定决心把凿子拿在掌心：“等您举不起凿子那天，界碑的笔画我来续。”老人浑浊的眼珠颤动：“石头认凿子，得先让自己的手劲凿出筋骨。”娜热孜克解开褪色的头巾，发丝间竟藏着块老杨木，表面磨得发亮，刻着醒目的“国”字。她用长满冻疮的手摩挲那些刻痕：“阿塔，风雪啃得动山岩，却啃不动扎根的苔藓。”老人突然呜咽。山崖界标上的刻痕熠熠生辉，新一代的根须已悄然穿透冻土。

　　木拉提拜克的小屋里，松木火塘终年不熄。孙辈们蜷缩在羊皮毯上，最爱听爷爷讲“石头的故事”。当时5岁的孙子斯坎塔尔伸出冻红的手指，在木拉提拜克的掌心描摹汉字笔画，问：“为什么‘中国’要写得这么大?”老人往火堆里添了根柴，说道：“因为我们的祖国比帕米尔所有的山加起来还大。”他取出珍藏的铁盒，里面装满黑白照片——1964年与边防官兵在界标前的合影、1997年香港回归那天在雪山上插红旗的留念……

　　儿子赛甫拉将这种守护化作了另一种形式。作为乡村教师，他在黑板左侧永远留着一块“爱国角”，贴满父亲巡边时拍摄的照片。一张泛黄的照片里，木拉提拜克站在刻着“中国”二字的巨石旁，身后是飘扬的五星红旗。“同学们，这些字不仅是刻在石头上。”赛甫拉用粉笔重重敲着照片，“更刻在一代代人的骨头里。”孩子们的眼亮亮的，小脸红扑扑的，喊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祖国边疆的一块砖!”

　　退休那天，木拉提拜克把伴随半生的冰镐交给儿媳娜热孜克。这个总是默默为全家补缀羊皮袄的女子，如今成了帕米尔高原为数不多的女护边员。她将孩子们刻字的青石系在腰间，在暴雪天仍坚持骑牦牛巡线。“阿塔刻字，我就护着他刻的字。”她擦拭着冰镐说道，“只要石头还在，护边魂就不会倒。”

　　娜热孜克的坚韧感染了整个村庄。妇女们自发加入巡边队伍，背着药箱穿梭于牧区。她们在岩石上刻下塔吉克谚语：“鹰的翅膀护着巢，女人的心守着家。”这些柔性的守护，让边境线多了几分温度。

　　最让木拉提拜克欣慰的，是两个孙子相继穿上军装。周末和家里人打电话时，大孙子斯坎塔尔特意告诉他：“爷爷，我守着祖国的界碑呢!”边防哨所风雪很大，但是界碑上的“中国”二字红得亮眼。斯坎塔尔用手扫去界碑上的积雪，认真的神态像极了年轻时的爷爷。

　　小孙子买买提塔依尔在新兵日记里写下：“今天负重行军时，我听见雪山在风中低语——那是爷爷刻在石头上的誓言，正在通过我的脚步延续。”2021年入伍后，他主动申请调往一线。临行前，他将爷爷送给他的青石包在手帕里，塞进胸前的口袋。“带着它，就像带着整个帕米尔。”他在家书中写道。

　　除夕夜，全家围坐在电话旁。千里之外传来斯坎塔尔和买买提塔依尔的喊声：“报告爷爷，界碑完好，边境平安!”木拉提拜克颤抖着捧起青石贴在耳边，仿佛听见帕米尔高原的心跳。火塘的光晕中，三代人的影子重叠在挂着中国地图的土墙上。

　　窗外，暴风雪仍在呼啸。木拉提拜克知道，当晨曦染红雪峰时，塔什库尔干河旁的巨石上，“中国”二字总会清晰浮现——那是用生命篆刻的誓言，是一代代人用热血融化冰霜、镌刻在时间深处的信仰：只要高原的风还在吹，守望者的歌声就永远不会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