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正刚(广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骈文是中国古代独有的一种文体,骈文总集多在明清时期编撰出版,钟涛曾辑得骈文总集114部,两部为宋人编撰,余者均为明清人。这些骈文总集中有现在大量的序跋文献,其文论价值主要体现在为骈文文体正名和阐释骈文的价值观、起源论上。
骈散相争在中国古代长期存在,名不正则言不顺,名称都不明确,骈文谈何与散文相争?骈文的指称变动频繁,不但在不同时期指称各异,甚至同一时期,同一序跋中都可能出现数种指称,如清初张恒《〈操斋集〉骈部》的序文中,就出现了“骈偶之文”“六朝(文)”“骈语”“对联短句”“四六长篇”等多种指称。就骈文总集而言,清代之前骈文称名“四六”是主流,仅有游日章《骈语雕龙》、许以忠《车书楼选注名公新语满纸千金》两部,一为“骈语”,一为“新语”。明末开始出现以骈文名其集的现象,清代中叶后渐成潮流。虽然亦有《宋四六选》《八家四六文钞》《后八家四六文钞》和《国朝十家四六文钞》等称名“四六”的,但更多是以“骈”字冠名,如《皇朝骈文类苑》、《国朝骈体正宗》《骈文类纂》《骈体文钞》《唐骈体文钞》《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等。清代骈文辑选家着力于廓清四六、今体、庙堂文学、贵族文学、丽辞、偶体等,统一成骈(体)文这个指称,是因为“骈文”“骈体”及“骈体文”等重心都在“骈”,强调骈(体)文与散(体)文相对的文体属性。而“四六”之名来源于语言句法组织形式,是一种修辞方式,至于使用如偶语、今体、美文、俪文、俪偶等名称,也皆不及用骈(体)文之名来应对散(体)文直截了当,一骈一散,纲举目张,泾渭分明。这一变化,我们从骈文总集命名方式的演变过程中可得到清楚的印证。
名正方能言顺,辑选家们用“骈(体)文”一词来冠名这种中国独有的文体,并通过编撰骈文总集,在总集序跋阐释中骈文价值所在——政教上的“润色鸿业”和文学上的抒情言志。前者为宋明之人极为推崇甚至标举为唯一价值,有“台阁之制,例用骈体”的说法。清初沈荃《〈四六篡组〉序》云:“或以缔交,或以修好,或以宴会,或以馈施,或以送迎,或以庆贺,靡不藉有辞焉以通之。”沈荃认为骈文的价值就在于各种各样的国家公文、个人书启、庆贺祝词等应用场合。清代彭元瑞所辑《宋四六选》,所收四六仅限于诏、制、表、启、上梁文与乐语六种应用性文体,他体一概不选。当然,骈文可为国发声,歌颂盛德,“故其文典、其音和,盛世之文也……大凡庙廷之上,敷陈圣德,典丽博大,有厚德载物之致,则斯体为宜”(吴育《〈辨志书塾四六钞〉序》)。这本来也是骈文重要的价值之一,但宋明之人太推崇骈文的应用价值而忽略其文学价值,使骈文创作从重视形式走向了只重形式而忽视内容的形式主义。大多数的宋明四六文重句不重篇,重技不重意,模习之气太浓,有句无篇,陈陈相因。从胡吉豫《〈四六纂组〉凡例》可见一斑:“编内称颂通语,菲劣通语,结束通语,祈勉数条,不过略具大概,仿而推广,难以例拘。”所谓通语者,通用之语言也,胡吉豫编辑一些适用于“称颂”“结束”场合的通用语言,如祝寿就“寿比南山”,送别就“鹏程万里”等,这还只是词语的模拟,有的甚至全篇都可通用,编者还特地标注“通用以上序”“通用以上颂”。可见部分四六文创作已模式化,甚至到了文字句句可通用、文章篇篇可移赠的地步,难怪被人诟病。清人在重视骈文“润色鸿业”价值的同时,亦不忘骈文在文学上的抒情言志功能。吴翊寅在《〈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叙》中说:“匪独商榷众制,润色鸿业而已。”在承认骈文润色鸿业的同时,又要做到“平津博丽,好子云之湛思”“万善雅澹,有蔚宗之远致”,方能“缛不伤华,隽不伤雅,皆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乾隆年间孙氏父子编辑《华国编文选》,目的明显是通过编纂骈文总集的方式,以润色鸿业之资,凸显国家之华盛。其序云:“文章之于国,顾不华哉!”但孙氏父子在肯定骈文能经世华国的同时,又提倡骈文“词气并胜”,以利于抒情言志。按孙氏父子的观点,六朝之文是“辞胜于气”,宋人之文又“气胜于辞”,唯有唐文“运雄深雅健之气于声律对比之中”,能词气并胜,是最理想的骈文。六朝、唐人与宋代骈文孰优孰劣,众口难调,但《华国编文选》提出骈文亦要重“气”的理论,成为稍后邵齐焘的“绮藻丰缛之中,能存简质清刚之制”和晚清朱一新的“潜气内转,上抗下坠”等重要骈文理论的先声。
对于骈文起源论,在骈文总集序跋里大体上是从天地自然、时代作家、经典作品等几个角度来阐述,有区分骈散者,亦有骈散同源者,且以后者居多。胡念修《〈四家纂文叙录汇编〉序》提出自然社会是骈文的渊源所在:“聿自象天形地,垂奇偶以成章。”从天地奇偶的自然之道论证骈文起源的还有方濬师:“窃尝论之天地之道,不能有奇而无偶,易画八卦,演之为六十四,皆偶耳,东汉经术尚已,顾骈体文亦俶落于此。”(《蒋心余太史评选〈四六法海〉序》)具体到经典作品,那就是先秦时期承天地之形而演八卦的《周易》。持相同观点的还有吴育等人:“昔史臣述尧,启四言之始;孔子赞《易》,兆偶辞之端。”朱国华在《〈骈体文钞〉序》中以先秦时代的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作为骈文起源且持骈散同源论:“五经为著作之宗,百氏衍词流之派,文之一道,由来久矣……本无分骈散也。”亦有持不同观点者,认为骈文起源于西汉且区分骈散。李光廷在《跋评选〈四六法海〉后》云:“古文骈体之分,始自西京长沙,江都龙门,古文之开山也;相如子云,骈体之先河也。”他把散文和骈文的起源分别追溯到西汉贾谊、司马迁、司马相如等作家那里,亦可为一家之说。总的说来,骈文和散文的起源很难定位在单个作家或作品,而是同时产生于先秦文史哲不分的时代更为可信。
清代乾嘉时期骈文创作走向繁荣复兴,经典的总集频出,以《国朝骈体正宗》《骈体文钞》《八家四六文钞》为代表,此时编撰者持骈散合一的观点已成主流。李兆洛在《骈体文钞》中云:“文之体,至六代而其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所谓的“一”,当指上古先秦文学。而曾燠的“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跡似两歧,道当一贯”类似之,将“道”作为骈文和散文的统一的内在生命(《〈国朝骈体正宗〉序》)。陈宝琛则将“道”和“学”作为骈文和散文共通之本源,“骈散何分,达于词而道为之本;偶奇无异,精其事而学为之权。”(《〈八家四六文注〉序》)有意思的是,到了近代,文言、白话之争出现后,文章形式是骈是散已不重要。孙雄在《〈同光骈文正轨〉序》感叹:“近世文学衰息,骈俪之文,无识者尤薄为小道。”白话文运动后,古文赖以生存的语言——文言文都即将被白话文取代,不管骈文还是散文都面临同样的命运,故民国常赞春有言:“今世散体文且将摒黜,何论骈体?”故此时的骈文文论已不囿于骈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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