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地读懂长空
■黄春一
读懂长空,还得从大地开始。
今年农历正月十五,我来到牡丹江市。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悬,映照得远山洁白。这座以冰雪闻名的江边小城显得格外安静祥和。
这里距大海不远,然而,牡丹江水却没有捷径可走。江水顺应地势,蜿蜒向北,汇入松花江、黑龙江,在千里外入海。当然,这并不妨碍牡丹江的机场,名叫“海浪”。海浪机场,是人民空军起飞的开端。在辽宁丹东还有一座见证那段筚路蓝缕历史的机场——浪头机场。
从海浪机场到浪头机场,其地理连线,恰是长白山脉的走向。这一程,跨越山水。从人民空军起飞到扑向敌阵,其时间连线,饱含一部波澜壮阔的创业史、奋斗史。
光阴如水,蜿蜒写就一段大地上的天空记忆。这个春天,我在起飞的跑道上,找寻不朽的“老航校精神”。
一
立春前后,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到了“冻人不冻水”的时节。冬春在潜行中交替,此时的牡丹江依然白雪皑皑。1946年的初春,应该也有这样凛冽清冷的风和一望无际的雪。
铁轨在白雪中若隐若现,巨大的火车头冒着浓烟,沿河谷穿行。那时,来东北调查机场、寻找航材的魏坚一行3人正乘火车赶路。
火车上没有座位,他们就在靠后面的煤坑旁蜷缩着。寒风呼啸、煤烟滚滚,裹着毯子依然很冷,他们的手和脚都冻肿了。
魏坚是从延安出发到东北办航校的干部,走了几个月才到达东北。他马不停蹄跑遍图们、依兰、佳木斯等地,这些地方的机场几乎全部被毁。海浪机场保存还算完好,但也随时有危险。刚刚在通化成立的东北民主联军航空学校,因国民党飞机频繁轰炸,转移至此。3年之后的1949年,在东北老航校基础上,开枝散叶成立6所航校。在牡丹江海浪机场,利用老航校剩下的家底新组建了第7航校,魏坚成为第7航校校长。新中国的第一批女飞行员,就是从海浪机场起飞的。
魏坚的经历是共产党人到东北办航校的缩影。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由于东北战略地位重要,各方军事力量像一幅巨大的云图,在东北形成密云不雨之势。与挺进东北的大部队相比,创办航校的这支队伍可以说并不起眼,从延安出发,两批加起来仅30多人。还有一部分人是从山东出发的,他们的路线是从临沂经烟台过海,熄了小船上的灯,把重机枪架在船上,小心翼翼躲过国民党军舰在海面上的封锁到达东北。从几十人到几百人,再到几千人,白手起家办航校。这支来自四面八方的队伍,在党的领导下凝聚成一个坚强集体,让“团结奋斗”成为“老航校精神”的内涵之一。
一项事业与一群人,就这样在历史机缘中交织起来。人在土地上创造出惊天伟业,也让这片土地生长出恒久的精神与人文。山河无声,一代代人的奋斗在接续。
二
1946年春天的海浪机场,满目疮痍,然而一下子聚拢到这里的人,让这里顿时与那个春天一样充满生机。因为当时国民党军队占领沈阳、辽阳、铁岭等地,战火即将烧至通化,刚刚在通化成立的航校将被迫转移到牡丹江。机场里的人们紧张地忙碌着,先头部队过来修了一条三合土跑道,使飞机能够临时降落。大量航材从地面搬迁,来来回回的马车、牛车、汽车,夜以继日、络绎不绝。在这段历史中,诞生了至今仍深深刻印在人民空军官兵脑海中的画面——“人推火车”“马拉飞机”。
火车从敌人占领的沈阳是过不来的,只好绕道走图们一线。当行至老爷岭时,因坡度太大,火车被迫停下来。于是,人们喊着号子推火车,将火车一步一步推过老爷岭。牡丹江大桥被炸断,他们又把物资从火车上卸下,装上马车。火车上运输的飞机,机身太大,马车装不下。有的人用两驾马车拼接在一起,把飞机放在中间;有的人把飞机主体装到马车上,手扶着腾空的机翼……这次转移的工作量之大超乎想象。数不清的发动机和维修设备需要运送,但马车速度有限,日夜兼程一天也只能运一趟。车水马龙的运输队伍,用半个多月才把航材搬完。忙碌完的人们刚要松口气,蒋介石飞到沈阳,督兵北犯。于是,1946年11月,老航校又拉上沉重的家当,迁往密山。
在第一次迁到海浪机场后的半年时间里(之所以说第一次,是因为1948年3月校部又搬回牡丹江),老航校飞行教员训练班开始飞行训练,学员编成飞行一期甲乙两个班以及一个机械班开始了理论学习。
三
在作为东北老航校旧址的海浪机场上,至今还能看到日伪时期的机堡,位于跑道北侧边缘,顶部被炸毁,只剩断壁残垣。循着这些战争留下的痕迹回望,根据回忆录中的描述,可以拼凑出在战争时期的东北老航校景象。
跑道上布满弹坑,飞机趴在停机坪上,远看不少,近看破破烂烂。房子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把窗户用木板钉严,再糊上一层报纸,这就是宿舍了。十几个人睡一个大通铺。如果第二天有飞行,大家一会儿出去一个,一晚上出去几次,说是看天气,实际是兴奋得睡不着。
对这些习惯了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学员来说,学航空理论比攻碉堡难多了。文化基础不够,就从最基本的学起,用3到6个月争取达到初中水平。校长常乾坤和教员们把报废的发动机搬进教室,对着实物讲解;学员伏在昏暗的油灯下记公式、画线路。
这么差的基础,老航校却硬是创造了“直上九九”和“酒精代汽油”的奇迹。
“九九”高教机速度快,初学不易掌握。培养飞行员,通常都是从初教机到中教机,再到高教机或战斗机。然而,当时的初教机很少,都是木头做的,框架糟朽,根本不能用。唯一的办法,就是三步并作一步走,直接用高教机。
在当时缺乏航空汽油的情况下,航校的机械师经过上百次试验,把酒精的纯度提高到95%,同时调整进气阀和排气阀的间隙、点火位置,使燃烧效果和汽油接近。虽然浓烟滚滚,但发动机的转速终于达到了要求。
飞机飞起来了!没有降落伞坐垫,就铺个草垫子;没有航空时钟,就在飞行员脖子上挂一个带俩铃铛的闹钟;没有风镜,就用玻璃磨一个;没有飞行服,就穿军大衣……战争时期学飞行,飞行员早早就有战术意识。飞机上没有武器,只能躲着敌人飞行。这让他们在一开始就被迫练习超低空飞行,也因此摸透了山谷和河流的脾气。飞机上没有无线电,着陆时看信号员的旗号,白旗表示可以着陆,红旗就要立即复飞。当发现跑道上的T字布变成十字时,那就意味着附近有敌机,需要躲到一个相对安全的空域去盘旋等待……
飞行的记忆,在长空留下深深的印痕。老航校从1946年3月1日建立,到1949年12月13日停止办公,历时3年9个月,培养出各类航空技术人员560名。那段艰苦卓绝的创业史和其中凝聚的宝贵精神,始终激励着一代代官兵奋勇向前,不断续写新的辉煌。
作者:黄春一
文章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责任编辑:唐诗絮